（一）
他捻上一炷香，对着神龛里的地藏王菩萨恭敬的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可是在一边陪侍的夫人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心里在不住的抱怨着：人老了老了，却越像小孩了。从前，从来没有看见他拜过佛。但是打从去年开始，每个月都要跑这么老远来上香。汽车不给开上山还是次要，这寒冬腊月，或者酷暑三伏的天气也不间断。万一有个闪失的怎么弄啊！
她望望外面的天气，一天折腾下来日头早已西斜。晚风吹得人有些瑟瑟发抖。清朗的深秋，即使兴致盎然的游人也不愿在这个偏远的寺庙久待，早早散去。佛堂的阴影下除了一缕残阳的温存，便只剩下这两个形单影只的上香人了。后堂里，和尚们晚课就要开始。廊下，值日僧缓缓敲起集合的木鱼，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后，周围便又恢复了寂静。她回过神，案上的香烧了一半。这不是高香，但一时半刻的也不得烧尽。她便有些心急的拉了拉他的衣服。可是，他入定一般跪在蒲团前，丝毫没有回应。唉！她轻轻叹口气。随他吧。她挪一挪有些酸痛木直的双腿，干脆向门外的旁殿走去。
来了这么多次，她早已熟识了这个寺庙的格局、规矩、还有几个常常见面的僧人。按说，方丈已经和他们混的很熟了。可是她总觉得与那大和尚有些隔阂，却和这旁屋的老僧谈得挺好。人家都叫这老师父“清觉”。因为有些施主来时会找他算算命，她就叫他算命师父。这和尚倒也不恼。每次见她来了就让给她让一座，加上清茶一杯，木鱼一把，也并不催她算命施舍。这让她觉得挺自在的。只是今天，她来晚了。和尚们在晚课，算命师父的签筒和书留在案上，人却不在。微微的灯光下，屋子里有说不出的冷清和寂寥。她坐在一边，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凄然。她想到她儿子。十年前儿子出国了，本来两年回来一次。说好今年就能回来。结果不知怎么的，去年和老伴大吵了一番，现在又在一个什么节骨眼上没法抽身。如今竟然没有回来的打算了。儿子倒不是不孝，只是有些好强争胜，总想在外面混个什么眉目出来。老伴脾气也倔，为点事情弄到这个份上，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埋怨谁也不是，只得自己一个人闷着。她越想越烦闷，顺手拿起签筒，摇了摇，也说不出个名目，竟然掣出一根来。于是就着那灯火，她仔细瞧着上面的字：三十三。
她正在发愣，算命师父进来了。见她一手拿签筒，一手拿签，怔怔的不知所措，便微微一笑。看了看那签上的号码，和尚从案上那本书的中间翻出一页来。正巧，这页中夹着一张纸条。老和尚看了一眼，却皱了皱眉，把那纸条抽出来，只把书拿给她看。她看了书上古篆一样的文字，竟然不得要领，便摇摇头又还给了师父。师父见她茫然，便取了一边的笔，略一思索，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套，不可解。她看了更是疑惑。老师父笑笑，刚想说什么，他已经走了进来。算命师父便把这纸折了塞进袖子里面，和他寒暄起来，竟把她搁在一边。

（二）
他果然是病了。那日在寺庙待得太晚，又执意要晚间下山。他受了凉，引发急性的肺炎，竟至沉重起来。医生说，这本不是大问题。可是他旧日有哮喘的毛病，肺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年纪实在大了，因此却是挺危险的。她眼圈红了，本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的年纪就让人担心好几分。这又是沉疴在身，她一下子似乎少了主心骨。要是儿子在身边，该多好。于是，她急急的找儿子的电话，打过去，听到儿子的声音，便一下子不会说了。听媳妇说，儿子这段时间非常忙，似乎是个关键的项目要结束了。如果一切顺利，那么等了这么多年的终身职位就能到手。老头子虽然看着挺重，如果把他叫回来又什么都好了，岂不是……她这么一转念，把一肚子话又都憋了回去。照例和儿子寒暄几句，叮嘱一番。本来父子之间话就不多，她末了只加了句：“你爸有些小病，但是问题不大，你放心就是。”便挂了电话。泪水轻轻的落下来，打在沉重的心头，说不出的苦涩。
他是不能去寺庙了。她按他的要求把请来的一尊地藏王菩萨供在病床前。都说地藏王是主生死的，她也知道。于是，她默默的捻上香，一支又一支，从不让断过。他有时候病情稳定点便也坐在病床上对着菩萨默默的念着。她总是旁敲侧击的问，可是他从来都不说。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一串佛珠。他告诉她，以后拜菩萨的话拿着这个，替他也一并拜了。她拿过那佛珠，竟然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串。似乎这已经给摩挲了很多年，上面很光滑，和他满是皱纹手一起，温温的。她紧紧攥着，看着他，小声的告诉他，别瞎想，等病好了再去陪你上香。她想好了，下次他去上香她一定要劝他在寺庙休息一晚。
可是，事情并按没有她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他进了呼吸急救病房，上了呼吸机。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反而不那么慌乱了。既然儿子现在也回不来，她也没有再打电话，静静的等待着最后的时刻。佛像前的香灰是倒了一次又一次。她这次特地把她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郑重的插上三支香，拾起那串佛珠，默默的念叨起来。可是除了南无阿弥陀佛，她竟然什么都不大会。这下，她就想到了那个算命师父，那个她抽的签，还有不可解的鑯言。当时求的是什么呢？她想，可能是保佑他健康，可能是保佑儿子平安，可能是保佑父子早日和好……那什么是套呢？她摇摇头。和尚故弄玄虚吧。人老了，什么事情都有，和尚说不清楚，也就来蒙人罢了。她看着佛像，菩萨会保佑吗？她闭着眼睛手里捻着佛珠，一颗一颗，不知数了多少个轮回。
终于，身后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小心翼翼的来到她身后，悄然停住脚步。可是她还是发觉了，不由自主的身子一怔。与此同时，手里散掉的佛珠掉落了一地……

（三）
儿子回来了。是重孝缠身的回来的。他扑倒在灵牌前放声大哭，哭着说不该和父亲拌嘴，不该走那么久不回来，不该在最后时刻没有回来见最后一眼……她抚着相框里的照片，默默的念着，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她知道儿子回来的意义。因为那个项目没有结束，儿子就赶了回来。这意味着儿子没法再去了，将一直陪在她身边。虽然这中断了儿子多年的努力，她却感觉到一丝安慰。老了，老了，儿子在身边陪着说说话也是不错的了。
于是，她默默的收拾着老伴的遗物，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的整理，把那些陈年的旧物拿出来，抹净了，又放进了垃圾袋。儿子说，别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