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是村里老赵家的一只老母鸡。
怪就怪在这只老母鸡下了一辈子蛋却总是偷偷摸摸地下。院子里有人有狗有其他的鸡，它就不下。院子里没动静了就很快地钻进鸡窝迅速地下蛋。下完蛋绝不像其他鸡一样“个儿大个儿大”地炫耀一番——它下的蛋倒真比其他所有的鸡下的蛋都大，它总是悄没声地溜出院子，像做错了事似的。这只鸡还有一个怪地方，就是不合群，从不和其他鸡一起啄食玩耍。也很少看见大公鸡靠近它调情亲昵。它倒老往人堆里跑，瞪着眼安静地听人们说话。老赵七十多岁了，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鸡。每次谈起这只鸡老赵就不解地摇头说“怪哉！怪哉。”
久之，村子里的人就叫它怪哉了。
老赵和老伴一生都没有一儿半女，村里人背后就说长道短地嚼舌头，嚼完舌头好像又很同情他们似的叹口气。老赵心宽意厚，从不放在心上，也不和老伴计较什么。老两口和和睦睦地一路走来。只是老伴老觉得对不起老赵，愧疚得在村里抬不起头。终于得了抑郁症一样的怪病，嘴里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地念叨，声音小得听不见她说什么，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翕始终停不下来。老赵照样不嫌弃老伴，饮食寒暖样样照顾得很到。
秋天过完了，村里来了一个看风水的南蛮子。老赵的侄子撺掇老赵看看。老赵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都快死的人了，看哪做啥？不看！南蛮子在老赵院子里转了两圈，瞅见了房檐上的怪哉，就说这只鸡不详，应该尽早丢弃，不要杀；杀了更不祥。老赵豁牙的嘴笑出声来：“一只鸡有啥不详的！不丢也不杀，喂养着下蛋挺好。”南蛮子说不动老赵，就连连摇头一副可惜的模样走了。老赵依旧养着怪哉，像没听过什么一样。
快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老赵到城里赶集买肉，回来见老伴躺在火炉边中煤气死了。老赵的侄子和一帮亲属过来帮着料理丧事，都劝老赵快丢了怪哉吧，真是不详的东西！老赵心里不好受，就发火：“一只鸡还成了妖精不成！关它屁事！”始终不动怪哉的念头。下葬完老伴后，老赵发现怪哉不见了。早晨放出窝，一连两天不见影子。老赵觉得蹊跷，就街街巷巷得找。晚上睡觉就开着街门，怕怪哉回来进不了家。第三天老赵的侄子来给老赵拜年，俩人正唠嗑，就看见怪哉摇摇摆摆地回来了。老赵的侄子脸就变了色。老赵看见亲人一般，咕咕地叫着喂它食物。嘴里还说，跑哪去了，过年了，让人挂牵。怪哉盯着老赵的侄子看，老赵的侄子就神情慌乱地溜了。吃过午饭，老赵伸手从鸡窝里掏出俩大鸡蛋，乐颠颠地搁进陶罐。罐子满了卖了买卷烟吸。
四五月里，天气燥热干旱，闹鸡瘟死了好多鸡。怪哉安然无恙，老赵的侄子就更觉得它是一只不祥的怪物，又劝老赵丢弃它。老赵懒得搭理侄子，照旧喂养怪哉。村里的小学教员满仓，平时也好看风水算命的书，也劝老赵，说刘备乘的的卢马就妨主，这是有史实的例子，不就是一只鸡嘛，扔就扔了吧。老赵头也不抬：“不就一只鸡吗，干嘛跟它过不去，我的鸡你们崩操心！”说这话时，怪哉在不远的墙根下看着他们，好像听见了一般。这只鸡也确实越来越怪了，它不在家吃食，顶多喝点老赵给它准备的水；下蛋照旧个儿大，不野蛋。村里人笑说，这是报老赵不丢不弃的恩哩。
伏天里是雨季，雨一下就是半个月。忽然有一天，怪哉就不出门了，跟着老赵咕咕地叫着转圈，像在给老赵提醒什么事。老赵不解，看雨下得不停，也就不往外赶它。午饭后，老赵挑帘望了望漫天的雨幕，就躺在炕上打盹。怪哉从帘子缝里钻进来，站在方桌底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老赵。破裂的窗户纸动了一下，一个三角形的蛇头钻进来，伴着嚓嚓嚓的声音，酱紫色的一条蛇盘在了窗台上。怪哉陡然开始咯咯嗒嗒地叫起来。老赵睁开眼的同时，怪哉已蹿上了炕，两眼勇猛地盯着那条蛇，鸡冠子涨得通红。老赵也瞧见了蛇，跳下炕，抄起门后的顶门杠，——早看见怪哉啄住了蛇头，蛇身却紧紧卷住了怪哉。老赵的顶门杠没处下手。老赵看见怪哉的鸡冠子慢慢变紫变黑，一会儿就无力地松开了蛇头。老赵的顶门杠不停地砸下去，直到蛇在窗台上变成一滩肉泥。
怪哉死了。雨还在下，老赵把怪哉抱在怀里抚摸了半天。墙根下的鸡窝老赵搭上了一块塑料布，嘴里喃喃地说,咋没想起来跟它挡雨呢。拿灶下的干草重新铺了怪哉的窝，才把怪哉放进去。
天晴了，老赵抱着怪哉把它埋在自家自留地边的枣树下。蹲在一旁抽了一袋烟，又起身挖出来，把怪哉埋在自家坟地里了。
老赵回到家里，陶罐里的鸡蛋到死也没有吃一个，也没有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