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眼盘坐在燕市最喧嚣的街头，正午强烈的阳光从灰白的浮云后照射在他破烂的黑色袍子上。许多好奇的路人注意到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多时辰了，而当人们围拢过来时，每个人都惊奇地发现他膝上还横着把鞘红如血的长剑。
“你在等人吗？是不是在等你的仇人？”一个人问道。
“你要卖剑吗？”另一个人问。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更多的人在问。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红颜。”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目光中竟有了淡淡的温柔，“红颜，这把剑的名字叫红颜。”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却没有发现问这句话的人，只见到一辆青绸马车的背影如飞鸟远去般消失在不知处。

“红杏楼含嫣姑娘有请阁下。”黄昏时一个青衣仆人突然走来对他说。无数大惑不解的看客目送他一步步向那座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楼阁走去，而将一切的议论都留在了身后。
走廊灯火通明，每间屋子却昏暗得出奇，他在一间屋子门口站住了。“是你要见我？为了什么？”他问。
屋子里的女人笑了：“不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的剑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淡淡的香气中，女人已风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你倒说说看，杀人的利剑怎么会叫做红颜？”她的眼里全是妩媚的笑意。
“因为剑如红颜。”他退后一步，淡淡道。醉红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她紧身衣裙下胸部的轮廓。
“为什么？”她依然笑着问。神情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闭嘴不说话了。含嫣惊讶地发现他的一双眼睛竟是暗蓝色的，那颜色对她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她不知道它来自天空还是海水，但这双眼睛却极大地激起了她的好奇心。那里面一定隐藏着许多秘密，她想。
“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可以留下，我一个人太无聊了。”她低声说。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含嫣温柔的手臂已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纤细而灵巧的手指滑上了他的肩膀，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美丽得几近绝望的面容，虽然他知道这种美丽在红杏楼中是俯拾皆是的，但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令她感到了冰雪般的凉意。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剑为什么要叫红颜？”黑暗中，含嫣喃喃道。

“后天我就要离开红杏楼了，已经有位公子答应要娶我。”
“他家里很有钱，我去是给他当续弦，听说他以前的夫人很美。”
“我从十五岁开始做这一行，到下个月就做满十年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对含嫣在背后的低语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她莹白的躯体在残月的余光下是曾令无数王孙公子沉迷的，但他始终没有回头。黑夜里含嫣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他离自己无限遥远。
“你一定有很多伤心的往事，是为了谁？”含嫣说。
她次日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不在身边了。

三天后含嫣的婚礼如期举行，那一天天空蔚蓝如洗，初升的阳光在新嫁娘的凤冠霞帔上熠熠生辉，临上花轿的那一刻含嫣低头看了看自己娇艳如霞的装束，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兴奋的心情。命运如风如花般飘零，她在昔日姐妹们羡慕而嫉妒的私语中上了轿，去吧，她对自己说，其实一切都无所谓的。
婚礼的仪式一如想象般繁琐，她不声不响地任凭别人摆布着，透过红纱盖头她看见了新郎的脸，他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含嫣忽然想起了三天前那放纵的一夜。她的心里忽然有了种恶作剧般的兴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厅门突然间打开了，热闹的礼堂一下子静寂无声，含嫣发现前来贺喜的宾客脸上的表情全部转为惊惶。出什么事了？她揭开红纱，就看见一个身穿破旧长袍的黑衣人一步步走了进来。她几乎要叫出声来，那双暗蓝色的眼睛！那柄鞘红如血的长剑！她的脸瞬间苍白如月。
“我找了你很久了。”他对她身边的新郎说，声音竟是出奇的平静。
“你可认识这把剑？”他问。
新郎的脸上已被恐惧吞没了，半天方颤声吐出两个字：
“红……颜？”
“你认得就好。”他眼中忽然绽开了奇怪的笑意。
含嫣完全被惊呆了。她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究竟有何等深厚的仇怨，那一刻时间真的完全静止了，她在失去知觉以前终于看见了他的剑，她发现刹那间划过视野的剑光真的如美人般艳丽得夺人心魄，在回眸一笑中便深深刺入了人的灵魂。而这美艳的剑光最终不过一闪而逝，却在惊鸿一瞥的飘散中给她留下了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刺出这一剑后便径直走出了大厅，惊呆了的人群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出路，等到清醒过来的含嫣追出来时，他已经走远了。
厅中一片混乱，含嫣回来时发现新郎已经死了，咽喉上一处剑伤就要了他的命，他临死时眼睛是直瞪着的，脸上满是古怪的神情。

婚礼上的惊变并没能影响到含嫣的一生，两个月后一位地方官来燕市办事时看中了她，并以三千两的价钱为她赎了身。他提出要带她走，含嫣很痛快地答应了，她不觉得燕市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或许世上任何地方都并不值得她留恋。
离开燕市的那一天灰蒙蒙地下着细雨，她将乘车赶到渡口与那位官员相会，然后二人一同乘船南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马车却明显不是向渡口方向去的，含嫣下车时才发现赶车的人竟然是他。
“你是我的杀夫仇人，还敢来见我？”她半开玩笑地道，眼眶却已红了。
“我是来给你送行的。”他淡淡地道，“你问过我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呢。”
“什么？”她有些疑惑地问。
“红颜。”他的声音依然平静，“那只因为剑如红颜，最伤人心。”
含嫣的泪流下来了，目送他纵马远去，她禁不住出声地哭了。不是为了未卜的前途，也不是为了以前每一个放纵狂欢的夜晚。许多路上的行人好奇地望着她，而她并不在乎。她知道在如风如花的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是完全平等的。如果世界是一棵树，每个人都不过是上面的一片叶子，曾经鲜嫩，曾经碧绿，而最终，老去。
“含嫣，你怎么了？”她来到渡口时，那位官员看见她哭红的眼睛，于是问道。
“没什么，”含嫣淡淡道，“只不过是被风迷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