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心高气傲的人，恭喜你说对了；说我孤僻任性的人，恭喜你也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多面性格的女孩子，连爸爸的一丝冷淡也视为不爱的征兆，更不消说别人会如何敏感着我的神经了。几年前，腊月初十夜里，爸过生日的家宴上，他端着酒杯喋喋不休地训我，气得我跑到冰天雪地里吐怨抒情：爸在场面上懦弱无能，就像这柔弱无力的月光；到家里又冷酷无情，恰似这透射着寒威的积雪。他是月与雪的产儿，绰号应该叫月光雪。呸，这雅号，便宜他了！
也正是那个冬天，刚过完生日不久，因为一场车祸，爸一连昏睡了三个多月。好在最后终于战胜了死神的威胁和植物人的纠缠，重新站立起来。这期间，多得亲朋好友的帮助，我们自是感恩不尽。但是，爸爸却失忆了。
以前只是在电视剧或小说中见过得失忆症的的人，不料现在却真正摊到我们头上了。还好，除去失忆一项，其余的行为，还算正常。失忆的人傻子一般可笑，但若是亲人变成了傻子，又着实可悲得很。当时，我正是一名八年级的学生，妈在厂子上班，每天工作时间长又无双休日。照顾病人和料理家务的重担，有不少就落到了我的肩上。下面是爸失忆后的最后一年，我的几则日记。平日没工夫，都是双休日写的。为避免形式主义，具体时间也删去了——
【1】
应该是春天了，还下雪，纷飞出我印象深刻的那一天。
早饭后，妈妈照常上班，我照旧做作业，爸爸则依然无所事事地踱来踱去（今注：爸在车祸醒来后半年，就上班了。他是学校的勤杂人员，医生说上班活动着有好处）。大约10点钟，或许是见我做完作业后看电视的时间不短了吧，他忽然说，他也要学习，我学什么他就学什么，还要我教他。
我就先教他英语，这位昔日的大学生，连简单的单词都不认识了；又教数学，他连基本的算数都忘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要我教，一个劲儿地诵读，好执着的学生！
当我这做师傅的也遇到拦路虎了，他又非要我上网查询或电话请教老师。无论对哪门功课，我以前还从未有过这番耐心、下过这样苦功。若是早能这样，也不至于在班里才混个中等生了。现在，为了我那似病非病的老爸不至于生气，加重病情，我只好认了，忍了。
原来当老师的确很辛苦。当我累了、倦了、厌了的时候，却欲罢不能。爸像小孩子那样缠着我，稍有停顿，他竟哭起来。他这病必须保持心情舒畅，意识到这一点，我只好强打精神继续教下去。忽又觉得爸十分可笑，就自己失声笑起来；笑过之后，又感到他可怜，不由得一阵抽泣。
你说怪不怪，我那大龄学生的成绩会怎样，我心里确实没底；倒是我自己，在一次测试中意外考了第一。原以为爸是害人精，到头来反倒成了庇护神。
【2】
晚上对着月光，没有思故乡，倒是又在想爸爸的事。
爸近来对吃喝讲究起来。一旦想吃什么，还是像个小孩子，耍性子讨要；又非要我陪着一起吃，我吃一口，他才肯吃一口。而讨要的偏偏是我不爱吃的东西，似乎在有意刁难我。听姥姥跟妈妈讲，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人临死前才会这样。我心里怕极了，催促爸爸快去医院检查。
本星期五的中午，爸忽然问我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是窝头。谁知他听了以后，就非要吃窝头不可。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要她下班后顺路买窝头给爸吃。餐桌上，不但延续着我咬一口、他咬一口的惯例，爸还邀请妈也跟上一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只吃窝头就饱了，放着喷香的烧鸡、烤肉都还没动呢。若是搁在以前，妈妈早就发火了，今天却居然能笑吟吟地说：“窝头还真是好吃呢。”
还有大蒜、大葱、鱼、鸡、牛羊肉之类有异味的东西，我以前连尝一口甚至都要恶心，现在它们也成了老爸的陪吃品。或许是习惯成自然吧，有些东西吃得回数多了，居然可口起来。
“挑食者挑去的往往是垃圾食品，剩下的反倒是营养餐。”当无意中发现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良好的饮食习惯和简朴的生活作风了。为此，我曾用一夜失眠来感激爸爸。
【3】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天是阴历八月十五，阴有小雨，忽然想起这句谚语，也进一步联想到爸的事。
我不得不管爸最近烦人的行径称为“植物人后遗症”了，因为他这几天的心又钻进动植物王国里去了。
外出散步时，他会一个劲儿地问：这是什么树呀？那是什么鸟呀？回到家里，又指着室内的花，接二连三地重复记忆：这是君子兰，那个叫鸭脚木，又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俩一起逛超市，他指着乌龟对我说，这是鳖，也叫王八、甲鱼；又指着鳖说，这是龟，问我对不对……被一位老人好一顿取笑。
据妈妈说，我祖父曾干过中医，大约对草木特感兴趣。爸青年时代曾立志继承父业，后来又有把这未竟之志转嫁给我的意思。
我对这些东西压根儿就不感兴趣；说来惭愧，除了吃和玩两样，我还真没有感兴趣的事。
我早有预感的爸的那套鬼把戏又开演了：我和妈都不认识的动植物，他又让我们问别人，或亲自向他人请教，之后是念佛似的复习一番，再与我来个相互提问，方才罢休。他的痴迷使我想起，一位农妇笑一位昆虫学家，趴在田间一下午只为看一只虫子，若是两只虫子就要看两下午了。
但是，奇迹发生了。
当爸爸像小爱迪生那样问这问那，问得我心烦，一叠声说“不知道”时，他就自己拍着脑门子踱来踱去，大秀思考的轨迹。结果是，他把以前的事几乎全想起来了，似乎有神力来了个三级助推，使他由病人到常人，又到了超人。还滔滔不绝地把回忆起来的事，讲给我大张着的嘴巴听。
“爸你的记忆恢复了？”
“还是不行。”
奇怪，我的脑子怎么也变得爱回忆东西了，难道被爸传染了？
【4】
今天又逢腊月初十，爸的生日。地上有积雪，但不算冷。
不好，只顾忙着做作业了，怎么就没留神，爸一个人出去好长时间了。妈妈嘱咐过不让他一个人出去乱逛的。我赶忙飞奔下楼去找。不大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方便袋，鼓鼓的，里面有我爱吃的水果，还有一瓶酒和几样菜。他告诉我，待会儿有人给送蛋糕来。原来他知道今天生日了。
爸摆好了宴席，自斟自饮起来。天哪，他这病是应该戒酒的呀！可我好说歹劝他都不听，直至妈妈下班后进门，没收了酒瓶子，把没喝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