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记忆里，奶奶生命中那些相依相伴的手绢总是让我魂牵梦绕。一个皓月当空的静夜，窗前树影随微风轻摇晃动，月光洒满庭院，我的眼前就飘过许多曾经熟悉的手绢。
那年，那个酷热的夏夜漆黑低沉，连丁点风都没有。我光着脊背穿着舅舅硕大的裤衩守候在奶奶的病榻前。她饥黄消瘦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不时露出痛苦，那双原本明亮秀丽的眼睛经过多日作病也已经凹陷了许多。我不停地挥动扑扇使劲地扇呀，几缕灰白细长的头发在她脸上忽悠忽悠地飘浮，她还是没有丝毫感觉。我焦虑地仰头遇到舅舅呆傻的目光，于是，我放下扑扇，抻住舅舅的背心，企求他快救奶奶，舅舅迟疑地移到奶奶跟前用手轻轻扶摸她的脸，许久，她缓缓睁开眼，舅舅伏身贴着她的耳朵微语..奶奶无力地眨巴眼，接着，舅舅顺着奶奶指的八仙桌下的瓦罐，取出有些脏旧又辩不清颜色的手绢，这手绢原是奶奶不离身的怀揣，她病后压在枕头底下，后来不放心就藏到瓦罐里。手绢里扎的鼓鼓囊囊，舅舅捧起手绢送到奶奶面前，用抖动笨拙的手解开时，里面竟是壹圆、贰圆还有壹分贰分的零钱。舅舅木纳地抓了大把又照样原样扎好，就听到他沙沙的脚步和极小的说话声..到老中堂抓药去了。我讶然的凝视着奶奶不知怀揣多久的手绢，这些积攒下的钱恐怕早有安排了..望着憔悴痛苦着的奶奶，一滴泪从她凹陷的眼眶涌出，落到平展黯淡的手绢上，我的心波霎时激荡，奶奶的手绢释放出耀眼的光芒。
我妈说奶奶年轻时上过几天学又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丽。那年月闹鬼子，奶奶就赶紧找了婆家，出嫁那天乡里五村的人们都围过来瞧这俊媳妇。揭了盖头，她红彤羞涩地掏出手绢遮住同时看过来的几十双目光，人们如见仙女般的惊奇和赞叹..就在那一刻，鬼子的炮弹呼啸着落到人群，刹时间血肉飞溅，悲哀四起。奶奶吓得魂不附体，姥爷在慌乱中肉颤心惊地搀扶她进屋，卸去她满身大红披上挂补丁的青布衫，拿了奶奶还洒有香粉味的雪白手绢伸进灶台锅底，黑糊糊的朝奶奶满脸涂抹，白净透亮的脸就这样如漆似碳了。她恐惧的眼里流出黑色带血的泪。从此，奶奶手里不再见白手绢，那张美丽的脸庞和秀丽的眼睛乌黑一片，鬼子见了都躲闪。
姥爷过早离世，奶奶就拉扯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八路军攻城打鬼子那阵儿，奶奶把那呛人的黑手绢愤怒地仍到茅坑，又买了块新新的白手绢。夜里，她发病似地甩开膀子从井里挑水，盆盆罐罐叮当溢满，她说要彻底洗清八年的乌黑和耻辱，整整先了大半夜，终于露出了那张白净美丽的脸，她对着镜子照呀照，用白手绢沾了粉擦了又擦，可怎么也擦不去额头深深的痕迹。大雾缭绕的清晨，我妈和舅舅跨着猪草篮子张着嘴站在院前，眼睁睁地瞧着奶奶用崭新的手绢包住扎好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送到前线。后来奶奶缩衣节食的养了许多母鸡，那块白手绢伴随着奶奶又跟着八路军打进城，手绢里面回回包的都是鸡蛋..
奶奶就凭着能干当了妇女队长。那年月的干部可是拼了命的下地干活。那时奶奶有两块手绢，白天顾不上回家吃饭手绢里包了吃的，当火辣辣的太阳顶头偏西的时候，村里人都围在田间阴凉地和她吭哧吭哧地啃窝头和咸菜。油灯下，她从怀里掏出手绢翻开粗糟的纸开始划勾记分。我妈就趁奶奶解手的空挡在自己名下多记了一天工分，心细的奶奶发现后，可是不依不饶，她让我妈跪地认错，我妈委屈地直哽咽，哭得跟泪人似的。奶奶说，当干部的那能自私自利。
过了阴历年我就五岁了。
血色黄昏夹着缕缕炊烟伸向苍茫旷野。暮色中，退休的奶奶踏着轻盈的步子从大姑家回来，她满脸挂笑地塞给我了新手绢，说大姑家的三闺女出嫁，让我明儿坐马车压嫁妆。还说挣了钱可要包到手绢里反正都是我的。果然那天迎车的给了许多，手绢包的哗啦哗啦地。我心里急的还没数清，那迎车的抱了我扔到席上，奶奶匆忙解开手绢咯咯直笑..
年迈的奶奶真是省吃俭用。整个年里她赶集卖了鸡蛋又卖枣儿，怀揣的手绢也鼓了，每次奶奶从怀里掏出手绢毛儿毛儿的点票子，舅舅总是直勾勾的瞅着。他多么希望花上几毛到集上买个烧饼裹驴肉解回馋。他就这么瞄上吃个烧饼裹驴肉了。闷热的晌午，他甜言蜜语地哄她洗衬衣，就当她脱了那件装着手绢的衬衣时，舅舅极快地抽了几张毛毛钱，奶奶那亮眼转身见了，舅舅怔怔地捏着几张钱，奶奶秀丽的单凤眼瞪得溜圆：“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我攒了干什么？那学校刘先生用石灰石写字，我想买几盒粉笔，还有村头那个茅子缺条红腰绳，女人解手都提心吊胆的..她精心地扎好手绢揣到怀里。后来奶奶把手绢里攒的还有全村捐的都给了村长打机井，可机井不到半月就塌了，奶奶不饶人的脾气杠得没完没了，硬是招呼全村人把村长给罢了。
金黄黄的杨树叶扑拉拉地洒落，奶奶依然秀丽的眼最后一次睁开看到这萧瑟的秋天，她依恋不舍的走了，同时还带走了那些让我无限怀念着的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