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初五，父亲光荣地走完了人生的征程。
16年来，我不敢翻看像册，每当看到父亲的照片，我的大脑总是嗡一下，几乎晕眩。我真不明白，有人竟然将逝去的亲人照片挂在房间里，他们的心肠是何等的坚硬。走在大街上，猛然看见有人像父亲，我的心就会咚咚咚地狂跳不已。每当听到有人去世的消息，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每当看到年迈的老人，定会想到父亲……
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我就想写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但总是缺乏勇气。年轻时读鲁迅的文章，“向子期的《思旧赋》，很怪他只写了寥寥几笔”，不尽人意，现在终于明白了。后来读林觉民的《与妻书》，又听说林觉民的妻子不久就去世了，很怪林觉民把感情写绝了，毁了自己的亲人。我时时思念着父亲，又时时怕父亲打扰了我平静的生活；我庆幸自己有一位伟大的父亲，又时时感受到父亲对我的“牵扯”。我下定了决心，写一篇悼念父亲的文章，将自己耸身一摇，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一
在我人生的记忆里，第一件事是乡亲们不厌其烦的传说，“你父亲给你兄弟留了两箱子力气。”“什么时候给我？”“等你长大了就给你。”从此，我有了人生美好的企盼。我的父亲是我人生中最崇拜的第一个人，至今还没有人能替代他。他中等身材，两肩宽宽，一双睿智的眼睛有时射出威人的光芒。父亲饭量较小，却力大过人，能将三四百斤的大号碌碡（打场用的石具）托到肩上，在我们十里八村颇有名气。
父亲聪明过人，记忆超群，极富传奇色彩。抗战时期，父亲断断续续地上过三个半年的小学，却几乎没有不识的字，我是村里第一位中文系的大学生，还没有父亲识的字多。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吕祥璧》，讲述英雄舍己救人的事迹，其中有“吕祥璧坠住马头”，老师将“坠”字教成‘`jin住马头”，我在读书的时候让父亲发现了，及时作了纠正，弄得老师很不好意思。听父亲说，他识的字多数是梦里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教的。每到深夜，老人就来教父亲，直到有一天，老人问父亲，“你学得怎么样？”父亲说，“差不多了。”“那我考考你,nong怎么写？’’父亲急出了一头汗，醒了。从此老人再也没有来过。现在想来，这nong字也就是“弄”字了。
记得我小时候最怕狼，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的一生中也有“狼三则”。一天晚上，邻居有人突发急症，急需到大洼村取药，当时八路军的一个医院就设在那里，我到现在也不知为什么只有父亲独身一人去了，天黑夜深，道路崎岖，父亲走迷了路，刚爬上一道地堰，抬头一看，一只大白狼蹲在父亲的前面，父亲顿时眼前发了黑，就在一愣神时候，大白狼不见了，似乎向南去了。父亲静了静神，这才发现刚好进一片坟地里，走错了路，多亏白狼当道。再往西北一望，看见点灯光，这才奔着灯光去了医院。
“雨里狼，风里贼”，曾经是父亲的经验之谈。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父亲开完支部会回家，怎么觉着头皮一炸一炸的，越往前走，头皮炸得越厉害，父亲忽然明白了，仔细一听棉槐树丛传出轻微的响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灰狼，眼里发出闪闪绿光，父亲一个箭步向前，伸手弯腰去抓狼的大腿，那狼却一窜逃跑了，父亲撒腿紧追，紧追慢追，那狼越跑越远。“狼看着跑得不快，人是很难追上。”“可惜只差一点，我真想把它摔死。白白的让它跑了。”“狼总是怕人”。我记住了父亲的话。
父亲斗狼的故事，在村里传得风响。那时父亲15岁，大白天从山上下来一只大公狼，人们大声喊着“打狼，打狼，”狼见对面山坡上人多，便朝父亲正在刨地的山坡奔来，父亲抓起撅头，在地堰上守着，我的二爷爷在对面山坡上急了，喊着父亲的小名，骂着，让父亲快闪开，父亲偏不听，抓起撅头迎上去，就在狼跳上地堰的时候，用撅头照着狼头捣了一下，那狼万没想到一个孩子给了它当头一击，一骨碌滚下地堰，翻身爬起，发狂地纵身越过一道山沟，跑了，翻过山坡，正好有个张老汉在拾草，那狼纵身从老汉身上跳过去，把老汉吓得“骨碌”滚了，惹得村人一阵大笑。
“你怎么不抡起撅头打？”我曾经问父亲，“你得防它扑上来，狼能一跳八个地瓜沟。”原来如此。
“父亲给我们兄弟俩留了两箱力气。”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念叨了多少回，“等父亲把我那箱子力气给我，我就再也不怕狼了，说不定我也当一位打狼英雄。”

二
我很少见过父亲读书，长大以后，几乎没见父亲读过小说之类的书籍，可是父亲脑子里有说不完的书。父亲说话常常引经据典，好讲老事。讲的最多的是《东周列国志》，父亲常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厢。”可父亲有时也引用三国的故事。
有一次，父亲有事到一位朋友家里，那时候一般人家很少买得起茶叶，能买块“茶砖”就不错了，水开了，朋友找出“茶砖”下茶，“茶砖”很坚硬，怎么办，找刀切一块，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刀了一直找了又找。父亲觉得好笑，就讲了曹操杀吕伯奢的故事。
“你这找刀找枪的，要是小胆的，还不吓坏了？
两人相对大笑。
父亲担任了十多年的大队主要干部，常将客人领到家里招待，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母亲感到很为难，有时也流露出不满，记得父亲曾经讲过：
“刘邦自己还没成家，常将朋友领回家，嫂嫂生气了，有一次，刚带朋友走到门口，嫂嫂就用铲子抢锅，意思是没有饭了，等刘邦得了天下，封他侄子为抢锅侯。”
有一年，父亲带我们去西峪村看焰火，路上遇到几个山贼，双方险些打起来，父亲让那几个山贼猜字谜：
“予里并排坐，生边有一心，一人后面玄田挂，打四字。”谜底是“野性似畜”，父亲骂了他们，又化解了一场战争。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讲得比较多的是明清的公案小说，尤其是《施公案》：
“黄天霸武艺高，中了谢虎的五毒镖。”
“三只金镖压绿林，甩头一只定乾坤。”
每年中秋节，当我灼全家吃完月饼，父亲就给我们讲《三盗温凉宝珠》：
“只见月光一闪、月亮分成两半，一位大仙骑着仙鹤，飘然而至，只见他手持一柄拔月铲，口称我是月宫之神。……
“只见刀光一闪，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像播放电视连续剧似的，每年只讲一回：
于是，《三盗温凉宝珠》成了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