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班车上已经塞满了人。我虽然早早地占到了第一排的座位，才出去给姐姐割了二斤肉，回来后车厢里就没有了我放脚的地方。家乡的少年们大多我已不认识了。据称老家是武汉嫁过来的一位小媳妇，将背篓放到了引擎盖上，幸福又感伤地在脉脉静想着什么。背篓里面的孩子突然尖声地哭起来，大概是棉被捂得他太热了吧。太多的人使班车只好提前出发，热情有加的售票员让拥挤的十来个人到站外路牌下等车，以免被查超载。打工在外不经常相聚的乡亲们，都在车厢里外关切地交谈着，随着缓缓移动的班车，车下面的人不得不紧张地和亲切的乡音依依作别。
昨天刚下了点雨，这就使郊外的麦田有了碧绿的欣喜。盛开的簇簇桃花，好似落到了枯黄烟黑山包上的粉霞，伴着偶尔稀拉拉的几株翠柏青松一闪而过，显得潦草又匆忙。想必上古的清明不是这样的，追溯其字面原意，那时该是个天清气爽，花草明秀，人心润泽的世界吧，否则，怎么会称这一月的光景为清明呢！无论情境如何，有无雨声淅沥，但慎终追远的淡淡哀愁却是一脉相传了几千年，哪怕路远水长，关山阻隔，人们也要到家乡的坟头祭上深情的祝福，或者对着遥远的故乡跪拜，寄托对先祖辛勤养育自己的怀念与感动。
下午四点钟到了家，看看时间还早，我就去看望邻村的姑姑，顺带弥补上春节没回来看望她的遗憾。然而，这样子真的可以弥补吗？姑姑毕竟老了，岁月的风霜虽然没有把她雕成有如蜡像一般的太婆，但她的手脚明显地不利索了，一个小时才做成了一张油馍来热切地招待我，同时讲着生活的琐碎与无奈。姑父没有回来纸奠亲人，因为他们都皈依了耶和华，省却了这在他们看来不切实际的虚妄行为。姑父六十有五了，一生艰辛，现在仍然在工地上看场。几十年风来雨去的农耕生活自然发不了家，做过无数的致富业如养猪、养鸡、养蚯蚓、喂蝎子，种西瓜、卖苹果、贩粉条，却永远没有风生水起过惊涛拍岸的声音，有得只是苍老的皱纹和无奈的感伤。姑姑低头悉数着流年的不幸，从土地下放以来至今，最好的收成不过五六千元。说到脾性肉而慢的姑父，让他去找供销社处理办事余下的酒，迷恋于象棋厮杀疆场征战的姑父居然摸黑而回，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居然一脸恍然地大叫忘了这回事。每提及此，姑姑就明显地激动了，声音里也就倾入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我说俺叔进城去了我家。姑姑便哽咽起了自己哥哥的艰辛悲酸。少入别家的叔叔，如今却老燕独巢在自己亲手修起的陋居里，不知在他孤独时，是否在想着已经侍奉完了那家的祖上，却晚景苍凉鸟尽弓藏；也许还梦回过生身的故乡，在爷爷的坟头点起了一炷香；抑或思念着城中的一位老伴和四个子女各自的家庭，这几年来他们可还都那么安康？他说要让我为他带上一份祭品，以表达一位年逾古稀，正向着天堂挺进的老人的悼思与怀念和感伤。
七点钟从姑姑家出来，天已经擦黑了。平坦的硬化路一直通到二里外的我们村。走到一个拐角处，“呱”的一声老鸹的鸣叫吓了我一大跳，提醒着我这是一个清冽无月的春夜，四处游荡着的祖先魂灵，都在拭目以待着这场难得一见的聚会。走到村边，陌生的一只大狗欺生地窜出来，耀武扬威地扑向我，上村的一只小狗也做出了此起彼伏的热烈和声。我惊恐地大叫，谁家的狗，快叫回去。无人响应，显然是主人知道自己的狗不会下口咬人。出了一身冷汗的我还是捡起了半块砖头，来武装自己惊慌的自信。回到姐姐家，放羊的姐夫早回来了，便一块寒暄着天南地北日月星辰。临到睡觉时，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他想要说什么，然而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中午才要上坟，上午我们就做准备。其实在批量制作生产的今天，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自己所需的荣誉、满足和高贵，没什么好准备的。姐夫终于忍不住了，现在隐约地告诉我，说姐不让和我讲，她找到了一条拉人头做投资快速发财的路。以我的经验，马上判定这是一种变形了的传销。话没说透，远方的哥哥这时回来了，时间也到了十一点，于是我们闲谈了一阵就急急地向坟上赶去。
今年我们来迟了，别人正在等我们。北方的乍暖还寒，吓得小草们才渐露出受惊的脑袋，没有一点鲜明的生气。坟场上一派萧条的灰黄，荆棘条上张扬的白纸在微风中摇曳着叹息。忽然我发现，叔叔边上的坟头没有被堆上新土，荆条上也没挂纸。问姐姐，才知道这座坟头的继承者们，去年都已经慎终追远而去了，他们几代人如今正团圆在欢乐的天堂……
时光无情又有情。人们在生死无上公平的天秤下，生活着春夏秋冬的风轻云淡，草枯花红。在代代薪火相传的断魂雨中，不屈的我们把悲痛化成了思念的力量。
今年又一桩环萦于心头的大事了结啦。我坐便车急于返回城里，去第四次取我的油化验报告。听着车主他们谈论着北京人低盐少油的生活，儿女们各自的事业等等，一丝渴望涌上了我的心头。今天的艳阳高照也给了我清明的思想，那就是：要把希望的触角伸出去，向远方，再向远方……

二○一一年四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