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去远行，当生平第一次身处万多米的高空，看到舷窗外湛蓝如海，脚下白云流淌，我突然感觉到人的渺小，偌大的飞机此时也不过就像大气中一粒不起眼的微尘。
才几十分钟的飞行，我们抵达千里之外的上海。印象中的上海透着往昔岁月的浮华，似乎还可以听到难以为所人们记起的张爱玲，那笔下张扬的黄包车压过霞飞路的宁静。然而今天的上海却是神秘的。一幢幢林立的楼群犹如一尊尊神圣的雕塑，定格成沉默的姿态，像聆听，又像是期待。民生银行、和平大酒店、金茂大厦……我犹如置身于异国他乡，欧式的建筑风格，昏黄古朴的色调，映着夕阳西下的余辉。虽然我对高楼大厦兴趣甚少，但我还是感慨到了十里洋场的不同凡响。每到一处我有时就想，我还会再来吗？有些地方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了。有首歌的名字叫从头再来，不过是匆匆流逝的时光中给人的一种慰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重来，也决不会重来。
在上海工作的李建平热情好客，一路暮色驱车把我们带到小洋山。萧萧秋风放眼东望，所看到的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蓝，而有些浑浊，但我依旧被眼前辽阔无垠的大海所陶醉。我们在一家有名的海鲜楼临窗而坐，听起古老悠扬的音乐。记得来沪之前他给我发的一则短讯：水越流越清，世间沧桑越流越淡。我回复他：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蓦然回头，人生又有几多秋？
上海没有很厚重的历史，但在城隍庙，我见识到过上海的老街。说老街其实也不老，那些仿古建筑都是不久前修建的。说老街，因为它确实已有四百多年历史了，世事沧海，最早的一条街很难保留到现在。豫园是保存比较原始的古建筑群，黑瓦白墙，很是别致。其中有戏台，楼阁以及假山，池塘，江南的树木花草郁郁葱葱、生意盎然，中间隔离带是林荫小径。园内工作人员笼统地介绍起当年的咸丰、慈禧、李鸿章前来看过戏，具体的并没有记载，想必早已消逝在这些陈迹的时光深处。只是说这里以前是明朝的一座私人花园，占地三十亩。但至于这个私人叫甚名谁，没人说清，或许早就被岁月抹去了。
一阵海风吹来，平静的海面推起一排雪白细碎的浪花，由远及近喧嚣而至，一直涌到沙滩。远景迷蒙，细浪昵昵，无边沧海慰藉不了我对一位与上海有着很深渊源的历史人物的追怀。
七十年前的上海，曾经发生过一场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松沪会战，中华数百万将士与日寇在此决一死战。据说日军自持先进装备蜂拥嘉定，有一位杀红眼的国军团长甩掉上身军服，抱着机枪跳出战壕，身先士卒带领百多名敢死队员迎头痛击，杀入日寇群窝，九死一生。当别人问他中国抗战能够胜利吗？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能。别人又问胜利后你有何打算？他笑了笑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生命是短暂而可贵的，有谁不懂得眷顾？可此人对死的慷慨洒脱令人生敬，他就是抗战期间，历经正面战场的无数撕杀恶斗，以必死之心，血染沙场的整编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不久的万家岭大战，张灵甫又亲率一支突击队轻装出发，攀木挂树，穿过艰险的深山峡谷，老林恶水，配合正面部队进攻，飞夺张古山。面对日寇飞机与重炮的狂轰滥炸，张灵甫身中数块弹片，鲜血直流。灰色的人浪一层一层地上下来回滚动，连续不断的密集的枪声瓣噼啪啪地冒着火光向外冲。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反复拉锯。所幸和所不幸的是，这位昔日的抗日名将，最后没有死在抗日战场，而是后来与历史的潮流做赌博，为一个即将落没的政权，继续驰骋沙场。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这个几乎很少打过败仗的张灵甫，从苏北一路打到山东，没出半年就在孟良崮以身犯险。当他的两万精兵孤军顽抗三天三夜，在铺天盖地的硝烟炮弹中灰飞湮灭，或许他还有过对生命的深深怜惜与惆怅，但他最终没有选择逃生。而如果他当年真的死于抗战，生命的秋天如火红枫叶一般色彩，层林尽染。然而，这次却让他落得身败名裂，死后连衣冠冢也没有，是他的遗孀后来回国才在上海玫瑰陵园为他挑选了一处墓地。抛开意识形态，作为一名职业军人，这点气节还是有待圈点。虽然我们不该全盘去否定一个人，但内战似乎把他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与其说是一种悲哀，不如说是一种悲怆。历史潮流浩浩荡荡，吞噬着无尽的庸碌。可一个把生命看得很淡的人，他是否本身就超越了时间的界限？无论在浪潮中，或是在人们内心掀起过波谰，才不易为历史所遗忘。张灵甫功过尚且不论，如果他更多地当属于后者，那么其精神存在的时间会不会更长一些。
回家以后，我还像是雾里看花一样地回味着。上海我是去过的，可张灵甫血战的嘉定在哪里？张灵甫的衣冠冢还在吗？听说他的遗孀还在上海什么地方住着？我的记忆很丰富，可我去上海连这些都没有看到。是走马观花令我错失了那么多的，还是曾经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人物，又有几人终究能飞得过时光沧海，而不被人们所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