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粗暴和攻击，甚至拳头和辱骂，想来，再难下的决心也会当机立断的。倘若面对温情与坚持，甚至泪水与哄骗呢？我犹豫了。
眼下，我正在经历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我试图放弃一份协议，一份对我而言待遇不错的协议。
我承诺用两至三个月的时间，为Z某写一本所谓的自传体小说。条件是Z某早就讲好的，十七八万字的篇幅，二十章左右的容量，千字八十元的稿酬，不低于一万册的印刷定额。作品封笔后，我既不能署真实姓名，也不承担任何与作品相关的责任，按约定我还可以拿到几十册的赠书，还附加了额外的报刊影视版税，对于一个困居斗室的盲人作家而言，还有比这更令人欣喜的事情么？
文稿进行到十几万字的时候，我自己先就被自己的文字感动了。我笔下这个自诉苦难与奋斗生涯的先天性重度残疾人Z某，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精神与意志的化身。每天凌晨二点，我从睡梦中醒来，摸黑坐到电脑桌前，打开读屏软件，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玄想之中，我敲打着声控的键盘，把一个又一个假想的画面呈现在眼前，这时，我已经在幻想这部书稿问世后所产生的轰动效应了。是的，每一个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文字受人钟爱，甚而被人吹捧，然而当作品进入到具体的故事背景时，我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这不是在写作Z某的自传，而是在杜撰虚拟的小说，我笔下的人物Z某已经脱离了真实，我这是在用惯性的思维打造一个并不存在的自强偶像，这就是所谓的口述自传吗？这就是那个现实中真实生活过存在过的Z某么？
我不断地翻阅资料，不停地打电话与书中涉及到的人物了解真实情况，我颓然了，我疑惑了，我犹豫了。原来在虚假的现实以外，存在着另一个更为真实的Z某，在这个所谓强者与模范的残疾人身上，发生了太多我想不敢想、闻所未闻的事情，而这些行为恰恰是我所嫌恶与痛恨的。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是我的良心让我无法承受的。我已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Z某无形中又给了我许多压力，但我就是想要放弃！我知道撕毁协议对我意味着什么，可这种寝食不安的心里折磨我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个残疾人Z某，是极会用泪水与忽悠打动别人的，不幸我就是最大的受害者。Z某对别人说他是身残志坚的爱心人士，说他开公司出单曲搞演唱会参与公益活动，不知从真正爱心人士那儿骗来了多少资助，他更大的企图在于，用我的文字去设计一个美丽的骗局，然后让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含泪上套。没错，为写这部自传，我用录音的方式录下了Z某八盘录音资料，应该说这部自传的内容几乎就是他经过演绎的自我表白。要不是Z某的泪水与哭诉，要不是Z某的可怜与坚持，要不是我身处在黑暗之中对周围的事物把握不准，要不是困居清贫让我倍感生存的艰难，我也不会接受这份工作的。我穷得没有钱抽烟，没有钱买茶，可是我的责任感始终让我坚守着一个作家的尊严，然而，我不能回避这样一个冷酷的现实：箭在弦上，我不能引而不发啊！我似乎在替一个骗子树碑立传，我在灭着良心打扮一个可怕的小丑，书稿一但完成，没有读者阅读是一种悲哀，如果读者大加褒奖，甚而以此书为由陷入Z某的骗局，那岂不是更大的悲哀？！
协议在身，面对一个随时会出现的善于用怜悯和悲壮折服世人的残障者Z某，我怎么办呢？是违心地编造精神垃圾？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罢手？从折磨中挣脱出来，用心写我纯净的文字，早一点摆脱这个可怕可恶的梦魇吧！询问了几个朋友，有人义愤，劝我立刻停工。有人含混，劝我婉转迂回。有人功利，劝我以恶治恶。有人睿智，劝我借机索取。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如何拒绝，一纸协议束缚住了我，我把自己送进了自掘的坟墓。
偶尔翻阅林语堂的散文《拒绝的艺术》，似有所悟，本来一道简单的题目竟然让我搞得这般复杂。
拒绝的方式固然多种多样，可围魏救赵，可声东击西，可釜底抽薪，然而，为着一个善以欺骗他人为能势的Z某，生硬地搬出这些手段，也未免太浪费脑细胞了，不值呀不值。
思谋良久，不如来点干脆的，既然自传，必须讲求真实与通顺，欺骗造假不是自传，吹嘘标榜也并非精品，若是把经历的滥事朽事烦事真事一古脑儿讲述出来，没有完成的内容还可以进行下去，否则，钱我一分不要，让Z某找需要闲钱的枪手去。是的，我还可以在字里行间多些隐喻，以讽刺劝诫的方式，警省Z某还有那些蒙在鼓里的人：以残卖残可是最大的心理残疾啊！悬崖勒马，劝君回头。
什么钱都可以赚，损毁了尊严的钱不能赚。什么书都可以写，哄骗了读者的书不能写。什么事都可以做，泯灭了良心的事不可以做。什么事都可以想，天上掉馅饼的事不可以想。
拒绝有艺术吗？到目前为止，我也没弄清楚，在我，拒绝的艺术或许只有一招：直言不讳地说出理由。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一直在期待Z某的上门，他竟然没了消息。我再度犹疑了，真是文人一个，可悲的书生意气恐怕真要把自己害了，在没有结果以前，先写下去吧！！

2005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