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以前从来没骂过人，村里人都这么说。可这几年四婶每次给四叔上坟回来，都要站在村口骂上一阵子。究其原因，这还得从三年前的殡葬改革说起。
四叔是在那年四月二十九日断的气，两天后，也就是五月一号，他的儿女都从外面打工回来，四叔才下葬。当时殡葬改革不是很紧。四叔土葬后，镇干部来向四婶一家人宣传火葬。
为了让四叔在地下安息，四婶的儿子矿山按照村委戴支书的安排，花二百块钱请了村两委和镇里的干部，并送上三百块钱的好处费作“通融”。好说歹说，镇里没再对已经入土的四叔强制执行火化。
按说，事情到此算告一段落。谁也没想到，五个月以后，全县上下掀起殡葬改革高潮，凡五月一号以后去世的，都得重新掘墓，起尸火化。
戴支书去镇里开会回来，在村广播里向全村干群传达了会议精神。四婶连忙与儿子矿山商量，矿山觉得他爹是五月一号之前去世的，再说，自己已经通融过，干部们吃也吃了，礼也收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在戴支书广播后的第三天，村里破天荒地来了十多辆小车，它们长驱直入，直接来到了四叔的坟地里。
戴支书又是让烟，又是苦求，最终没能阻止住上面来的干部们扒坟。大小干部齐上阵，不大一会儿，就把四叔的墓穴挖得露出了棺木。四婶得知四叔的墓穴被掘，喝出老命，用身体护着棺木。一位年轻的副镇长在众多的同僚面前，显得分外冲锋陷阵。他丝毫不顾四婶的哭求，像拎小鸡一样，把枯瘦如柴的四婶从墓穴里拉了出来。
县里来的掘墓行家，很麻利地打开了棺盖，又很熟练地把四叔的尸体装进塑料筒子里。四婶和家人跪在空棺材前哭天抢地，几十个殡改人员毫不理会。他们把四叔的尸体抬上专用拉尸车后，又各自上了车。伴随着嘈杂的汽笛响声，殡改人员扬长而去。
四婶不是个糊涂人。干部们都在按照上面的指示照章办事，如果因此骂人显然不合情理。四婶不能容忍的是，村委梁副支书的娘和包工头曹老板的爹都比四叔去世的晚，他们的坟却安然无恙。一个小百姓心中不满，除了骂人出气，还能有啥办法？
四婶就那样骂着，至于骂谁，没有人能说得清。有人说她在骂向上面举报四叔的人，有人说她在骂有关干部……
戴支书来到四婶家，劝四婶不要再骂。四婶说，就是把她拉去枪毙，她也得骂。戴支书虽说从中没少为四叔的事周旋，那次矿山请客他也不曾参加，更没私分那三百块钱的礼金，可他听着四婶的叫骂，耳根子有些发烧。其他几个村干部自知没把事情办圆满，有些理亏，只好装聋作哑。
恐怕这就是做基层干部的难处，如果没有请客送礼这一套，如果干部们执行上级政策不徇私情……
殡葬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减少花销，节约耕地，可真正实施起来，火葬远比土葬花更多的钱；火葬以后，坟想拢多大，就拢多大，谈不上节约耕地。有钱的、有权的又享有超特权，难怪老百姓对殡葬改革满腹怨气了。
然而，上面的做法让这位县里下派来的戴支书陷入两难境地。他既要招上，又得顾下，本想着不出乱子，可宦海沉浮不定，上面对梁副支书和曹老板两家的事没有深究，倒是对四叔偷埋一事大做文章。戴支书这才明白，自己的策划并没错，错就错在矿山花的钱太少了。
戴支书被撤了职。他离开村子走那天，村口竟出现了只有在电视里才见到的场面，全村群众拦住他，不让他走。
这个说，戴书记，你走了，我们外出打工，谁当我们孩子的辅导员啊？那个说，戴书记，你走了，我们老年人活动中心也会关门的。这个又说，戴书记是个好人，是他帮俺困难户修了房子。那个又说，戴书记才是个好干部，他处处为咱们老百姓着想。
……
戴支书眼里噙着泪，拉着四婶的手，劝她以后别再骂街。